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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泪已流干,他的母亲不喜欢看见他落泪的样子,所以他的脸上现在完全看不到泪水。他的衣服干净整洁,没有一丝皱褶,他的母亲不喜欢看见他衣冠不整,总是破旧脏乱的样子,所以他换上了新衣。他的精神激昂,眼神比刀锋还利,他的母亲也不喜欢看见他忧思愁苦的样子,他的母亲常说,男人就应该像阳光,炙热、激情,仿佛永远燃烧不尽。所以,现在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哀伤,因为他的心中正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。
这些事都没人再强迫他做,更没人逼他当白马山庄的庄主,可他现在已是庄主。
高岳知道,他是为了复仇,才当上这个庄主的。他知道,仇恨的确可以令一个人完全改变,他也知道,这一战必定是惨烈的,但是无论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,哪怕是他自己的性命,他也愿意跟随石一赴汤蹈火。因为他跟外面那群人一样,他们的生命都早已交付给了白马山庄,这里是他们的家,也是他们的精神庄园,更是他们的墓场。
白马山庄从未遭受过如此巨大的耻辱,哪怕是当年朝廷联合各方势力,明争暗杀轮番的打压,白马山庄也依旧傲然于世,没有人能够撼动。这一次,所有人都只抱有一个决心,无论落霞谷是刀山还是火海,都要将那里夷为平地,一个不留。
石一终于站了起来,笔直的身板,犹如松柏一样挺立着。
高岳立即迎了上去,双手托着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,递交到石一身前。此剑是他父亲石舞阳留下来的,这并非一把名剑,外观做工也不精致,剑身极其普通,甚至看不出一点价值来,可它却是白马山庄最神圣的信物,这世上也只有一种人够资格拥有它,这人就是白马庄主。这把剑的本身也只有一个特点——无坚不摧。
剑还在高岳的手中,石一背负着双手,一动不动,眼睛仍然在望着江弄筝的灵位。
他沉吟着,过了半晌,才道:“都已准备好了?”
高岳知道他在问什么,回答道:“我们派出的先锋部队,已将落霞谷的地形和暗卡全都勘探出来了,虽然还未深入敌方内部,但屏障已打开,我们的人也全都集结完毕,此番大举进攻,定能直捣黄龙,将他们一举歼灭。”
石一闭上了眼睛,在想象着前方战况的惨烈,深深吸了口气,道:“我们损失了多少人马?”
高岳道:“六十八人全部战死,回来两名探报,其中一人重伤还在救治。”
石一突然问:“你觉得,曲终寻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高岳紧握拳头,眼神中充满愤怒和敬畏。他本就是个直率的人,怒就是怒,敬就是敬,无论对方是什么人,他都不会因偏见而高估或是看低对方,虽然敬畏,但是并不代表害怕,他这一生,还从未感到过害怕。
所以,他如实答道:“他的确是个可怕的对手,在这种情况之下,他不但不全力防守,保存实力,反而就在今日凌晨,突然出击,将我们设在落霞谷两个出口的据点全都端掉了。此役,我们又损失了十六人,他似乎早已算到我们会有人埋伏在那两个地方。”
石一听着,没有打断他的话。
高岳的眼中本来满是愤慨,这时忽又像是笼上了一层迷雾,疑惑道:“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,落霞谷这个地方从位置的设计,道路修缮的选择,以及城防的布局这些,都完全不像是一个江湖门派的所做所为,仿佛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会,接着又道:“仿佛就像是从我们白马山庄的设计里,经过实际地形的规划后,又重新布局了一番,而且设计比白马山庄还更精妙,更隐蔽。”
石一听完,神色中并没有半分惊奇,却点点头,道:“放眼整个江湖,能将居所隐藏得如此精妙,城防设计如此坚固的,恐怕也只有白马山庄和落霞谷这两个地方了。”
高岳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,他在听着。
石一又望了一眼江弄筝的灵位,接着道:“母亲曾对我说过,她年少出游时,曾拜在过一位兵法师傅的门下,学习机关城防之术。那位兵法家一生只有两个徒弟,一个是母亲,另一个则是他自己亲生的儿子。”
高岳忍不住追问道:“那位兵法家的儿子,难道就是曲终寻?”
石一又点点头,出神地望着江弄筝的灵位,回忆着她生前的往事。
那位兵法家从不收徒弟,一生所学只尽传他的独子,江弄筝虽求学若渴,极度热忱,可他也依然是闭门不见。但是,曲终寻从见到江弄筝的第一眼起,就深深地爱上了她,所以他想尽各种办法,最后终于求得他父亲收江弄筝为徒。那时的江弄筝只是一心求学,既还不认识石舞阳,对曲终寻也只有感激和同门之意,并无爱慕之情。
时间一长,江弄筝终于意识到自己和他们的相处,渐渐变得已有些尴尬。她决然放弃继续求学的机会,向曲终寻表达了自己的心境,决定离开,并将她随身携带的一柄精致的短剑——切玉剑赠送给曲终寻,表示对他深深的感谢之意。
她离开的那天,夕阳正红,霞光绚烂如锦,落日的余晖铺满整片大地,映着她动人而又苦楚的背影,曲终寻的心酒一般沉醉。他终于醉了,醉在房间里,醉在江弄筝曾睡过的枕头上,他将她送的那柄剑,紧紧抱在怀里,抱得好紧,仿佛要将它捏碎。
江弄筝只在曲终寻漫长的人生里走过一小段,但这一段,却在曲终寻的生命中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印痕,让他永世都无法忘怀,一生苦苦追寻,却不得。越不得,就越想要得……
他常独自坐在谷中的落日下问自己,他这一生究竟有没有得到过?人生究竟有什么是能够一直拥有的?当初他若是得到了,现在还会是他的吗?如果他从未得到过,那些回忆又为何如此真实难忘?如果他已得到过,为何还要不断地在苦海中寻求?他找不到答案,世人也找不到答案。
可是,在石舞阳死后,江弄筝岂非也活得和他一样痛苦,所不得?
那柄被折断剩下半截的切玉剑,石一始终稳稳地斜插在腰间,他现在唯一的答案是,他的母亲已经真正解脱了。但是,她的仇却不得不报,这已不只关乎他个人的恩怨,这还关乎着整个白马山庄的声名、基业和未来,因为,他现在已是一庄之主。
他还没有接过高岳递给他的那柄乌鞘长剑,这把剑只有真正的庄主才配拥有,所以他下达给高岳的命令是:“我不允许你和弟兄们,再这样不计代价地去攻打落霞谷。”
高岳疑惑不解,难道此仇不报了?难道白马山庄遭受如此打击,也能够忍气吞声,就这样苟存于世?他心中很是不满,可这些问题他并没有这样问出口,因为这是对他这个刚上任的庄主的不敬,因为他相信石一,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。
石一接着道:“你知道,我本来就一直不愿当这个庄主,不想接下这幅担子的。我认为,先人们所创下的基业是他们的事,子孙们是否应该延续这份基业,又是另外一回事,因为子孙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和想做的事。”
高岳道:“你一直是这么想的。”
石一忽然笑了笑,笑得很伤感:“可现在我终于明白,我既然生下来就是姓石的人,生下来就是白马山庄的人,我就得挑起这幅担子,我躲不过,也不是我所能逃避得了的。”
他也终于明白,这就是他的命,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。
高岳缓缓道:“这担子很重,但也是种荣誉。”
石一道:“不仅是种荣誉,也是种责任和义务,我既然选择了挑起这幅重担,就应该对它负最大的责任。”
只有真正挑起了这种重担的人,才能明白,这并不是一件光鲜亮丽的外衣,并不是为所欲为的权利。
石一又接着道:“所以,我不能为了这次复仇,压上白马山庄全部的身家,更不能让父母和所有山庄的人用生命拼下来的这份基业,毁在我的手里。因为白马山庄的未来还要继续强大,长存下去。”
高岳看着这个不久前还是放荡任性,桀骜不驯的年轻人,忽然激动得已说不出话来,他的确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。变得不再只在乎自己的想法,变得更有责任,也更像一个男人了。
石一又道:“你也要记住,从今往后,任何人都不能因个人恩怨而将白马山庄置于险地。”
高岳道:“我一定记住。”
石一拍着他的肩膀,缓缓道:“你们是白马山庄的恩人,我要替我的父母感谢你们。”
高岳的眼眶已有些泛红,声音竟都变得哽咽起来,他沉声道:“可是……”
石一打断了他:“可是这个仇一定要报,但这次出征,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高岳凛然道:“庄主的军令,属下莫敢不从!”
石一眼中锋芒闪现,笑了笑:“好,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。”
高岳看着石一的笑容,沉吟着,似乎想到了什么,忽然又道:“我高岳自从跟随先庄主以来,所有重要的战事都未曾缺过一场,这次无论如何,只希望庄主千万莫要将我落下才好。”
石一又笑了,他这次笑的是,高岳看起来虽然健壮如牛,人高马大,可脑筋却并不是其他人所想的那么简单。石一知道,他心中所打算的,已可安心交给高岳了。
石一道:“你放心,白马山庄的要事绝不会少了你高岳。但你记住,出征之后,军令如山,不管我说什么,你都必须照做,否则军法处置。”
高岳也终于放心的笑了,他并不怕军法,他只怕手中的大刀无处施展。
石一转过身,一把抄过高岳手中的长剑,忽然问:“你有没有喝过落霞谷的酒?”
高岳道:“还没有。”
石一道:“我们现在就去喝。”
房门已开。
门外冷风如刀,一片白衣如雪,上千双齿剑如归的眼睛,一齐注视着石一,注视着他们的庄主!
石一扬起右手,长剑当空,白衣飘扬,所有人齐声喝到:“誓报此仇!”
呐喊声震彻整片山脉。
白衣铁骑如流星赶月般疾驰下山,夕阳正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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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九从未见过一个人老得如此之快。
曲终寻两鬓已发白,斑驳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就刻上了他的脸庞,特别是那双眼睛,空洞、无神,死鱼一般翻着。他好像也已变了一个人,变成了一个老人。人最怕的不是死,而是变老,特别是像他这种人,老,简直是一种无法接受的事实。
江弄筝的死讯,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,更何况她的死,竟是由自己派去的人所造成的,这无异于是他亲手将她杀死的。
他本以为江弄筝早就死了。
在他得知石舞阳死后,江弄筝彻底开始消失的那一年,他以为她也跟着殉情自杀了。他了解她,他知道江弄筝是一个性情多么刚烈的女人,他也知道江弄筝是一个为了爱能够牺牲一切的女人,他更知道江弄筝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女人。在他心中,永远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够配得上‘完美’这两个字,也永远没有哪个女人,能够取代在他心里的位置。
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,江弄筝竟然还有一个儿子,江湖上似乎也从来没人知道这件事情。
在那一年,他的心彻底被击得粉碎,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他本来一直在等,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,他并不是等着杀掉石舞阳而取代,因为他知道,如果他这样做了,那么他就更没有机会了,江弄筝只会因此而跟他拼命,只会恨他入骨。他不愿得到的是她的恨,他一直幻想着,有一天,能够再和她一起,漫步在夕阳下的秋水边,欢声笑语在空旷宁静的竹林间……
在那一年,他本以为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。可他现在突然发现,原来他还是有机会的,原来这些年她一直都活着,她本可以活得更久,他最后的幻想本还可以实现。但是,这一切竟又被他亲手给毁了,彻彻底底被他自己给毁掉了,他的幻想彻底破灭。
“不,毁掉这一切的不是我自己,是燕承雪那个叛徒。”
曲终寻坐在他的长案前,双手剧烈地抖动,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。
他的手放在案台下,没有人能看见他的手,只能看见他的脸,还有那双涣散无光的眼睛。他最愤怒的时候,脸上往往是什么表情也不会有。老九垂着手,站在那张案台的下侧,他只能站在下面,没有人能靠近那张案台,所有进来汇报消息的人,都只能在下面等着。曲终寻虽然人变得苍老了,但他的心也变得更硬了,做事也更狠了。
他对白马山庄的回击,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站在台下正中间那人叫邓飞,他刚刚汇报完端掉白马山庄两个据点的战况。
邓飞的汇报简单明了,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,那十六个死战不退的人,没有一个留下全尸。虽然从他口中说来轻巧,那些人死的似乎跟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,但只有真正看到过现场的人,才知道那十六人的死状究竟有多惨烈。那里简直比屠场还更血腥,皮肉内脏满地都是,泥土中渗透的全是粘稠的人血,就连派去处理尸体的杀手,到了那里之后都忍不住恶心、呕吐!
那十六个人死的地方,简直比地狱还要瘆人,惨烈。
连老九都不敢再想象下去,他也杀人,也喜欢折磨人,也喜欢看着别人痛苦,可他的手段也没有如此残酷。这或许就是仇恨所带来的灾难,也是战争所带来的残暴,没有什么,比一群人跟另外一群人拼命厮杀更惨烈的了。
曲终寻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,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,又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。现在,所有人的性命都已与他无关,每个人都只是他杀人的利器,是他所能利用的一颗棋子。他所谓的正义、公理,都早已经荡然无存,他的心中已只剩恨意和杀戮。
连日来,老九依然是在替他跑腿,传递和接收信息,可直到现在,也仍然没有丁楚和燕承雪的消息传到曲终寻的耳中。所以,邓飞所向他汇报的内容,只能令他确信自己的安排是无误的,那种残杀是应该的,却并不能让他感到兴奋,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仇恨的源头。
他对丁楚本就早已不信任了。
“如果你敢和她在一起,我就要你死。”
他唯一的女儿竟然爱上了他所培养出来的杀手,这种事情,他怎么能够允许,又怎么能够接受?
曲风铃从一出生,她的母亲就因难产而死了,曲终寻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。她的命运本就悲惨,作为一个父亲,怎么能亲眼看着她跟一个没有前途,没有希望的人在一起?可是,曲风铃竟然敢忤逆他的意愿,竟然敢背着他跟丁楚私会,甚至最后,还为丁楚付出了她自己的生命。这对曲终寻来说,不仅是种痛苦,更是让他尊严全失。
“你如果真要跟他在一起,就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了。”
曲风铃不能不回这个家,她只有这样一个父亲,可这个父亲已不认她这个女儿,她已被赶出了家门。她本想着,等他父亲的气消完之后,再回去向他解释。但是,她还没等到这一天就死了,更没想到,她的死令曲终寻勃然大怒,性情大变,她最后就连被葬在落霞谷的资格都已没有。因为曲终寻不想再听到,也不愿再想起到任何关于她和丁楚的事。
这些事,只会令他觉得羞耻,难忍。
他一直没杀丁楚,只是为了留着他的命,让他痛苦。他当然最清楚这种感受,就像老九说的,一个人痛苦的活着,比死更难受。他要丁楚为她女儿的死,为他们所犯下的错,为他们的背叛痛苦一生,他不能让丁楚死的那么干脆!
他也早就一直派人在暗中监视着丁楚,他知道丁楚和燕承雪两个人是朋友,所以他这次派燕承雪去白马山庄行刺,表面上是让他替武林除害,暗中却是曲终寻和别人的一场交易,除掉白马庄主,他能够获得买家一笔极其丰厚的报酬。这种买卖他虽然是第一次做,可他突然觉得,这种交易要比义正辞严地为武林除害有趣得多。.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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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现在,他的计划却给他自己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痛。
这个计划本是他的秘密,只有他自己知道,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,这一切竟是有人早就安排好了的。老九当然不会让曲终寻找到丁楚,因为他要让曲终寻将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对付白马山庄,只要一日找不到丁楚,曲终寻的仇恨和杀戮就不会停止,只有当落霞谷和白马山庄拼到只剩最后一兵一卒,他才会出手。
而离这一切的发生,已经不远了,因为曲终寻永远也不可能再找到丁楚,因为老九已经亲眼看着丁楚死了。
曲终寻终于开始吩咐老九了:“你带人再去找丁楚的下落,一有消息,立刻来报。”
老九摇着头,神情沉重,眉头皱得更深,重复地打着手语,意思是:“可是……白马山庄很快就会再来进攻,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……”
邓飞当然也懂老九的哑语,他静静地垂手立在那里,脸上不敢有任何表露,心中却在取笑,心想你一个哑巴,又老又不会武功,就算想留在这里帮忙,又能做些什么?
曲终寻脸上还是没有表情,只挥了挥手,冷冷地道:“你只管去做你该做的事。”
老九显得十分难受,喉咙间还发出哽咽的声音。可他心里却笑了,这个时候,他最好就是奉命离开这里。
他可不想在双方交战的时候,逼他暴露了自己的武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