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鸟宿池边树,僧敲日下门。
密林,古木撑天。小路,直上直下。灵心寺,就藏在这片青色的山岗上。
一座朴实无华的寺庙,香火不盛,也不稀,古老但并不破旧。
虔诚的僧侣敲响第一百零八下深秋的暮钟,惊鸟已归于平静,慢慢飞回它们栖息的枝头。寺庙后院,香积厨炊烟缥缈,混合着饭菜的香味,坐禅的大师喉咙间口水滚动,僧侣们紧闭双目,静气养神。
梧桐树下,一位体态曼妙,身材高挑的女子,在静静地欣赏着日落的美景。
除去那身锦衣宽袍,换上白色轻纱长袖衫,榴色拽地长裙后,江弄筝那女性柔美而又性感的一面,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她遥望对峰,斜阳之上,金黄色的密林中隐约露出一角红墙白瓦,随着光线的转变,忽而显现,忽而又隐没不见。无论视线所及之处是什么样的景象,她总能看到白马山庄清晰的样貌。
江弄筝就是这样,无论身在何处,她的心永远都在白马山庄。她这一生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过白马山庄,她这一生也将永远都属于白马山庄,那里对她来说,或许就是她的仙境,也或许是她的囚笼。但对她来说,无论是什么都毫无所谓,因为她的心早已融进那个地方了,她已不能,亦无需再离开那个地方!
一个女人,对一个地方如此死心塌地,是为了什么?
现在正是用晚膳的时候,可她却一点食欲也没有,只是痴痴地站在那,远远地望着若隐若现的白马山庄。陆云展也不敢去打扰,只好将僧侣送来的饭菜搁在一旁的石桌上,装在紫檀木盒内恒温,便又退回原地守卫。陆常安则在斋堂和众僧们一起用食,他们轮流换守,片刻不离江弄筝身边。
佛门之地本是不便女客久留,但这灵心寺的住持,在出家之前原就是白马山庄的人,多年来寺庙的香火并不旺盛,一众的接济也都是由白马山庄供给。所以,这里其实也是属于白马山庄的地方。
昔日的白马山庄究竟是何等的风光无限?今日又为何落得如此萧瑟落魄?
“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。”
江弄筝遥望远山,自言自语,似唱似吟,又念起那段熟悉的词:“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,沙场秋点兵。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,可怜白发生……”
她的声音销魂,眼神忧郁,落日余晖下仿佛一股清风在山间婉转,飘散。
人有起落,潮有涨退,繁华也总有落尽之时。
世间万物,形色各异,却只有人类才会感慨,才懂得怎样感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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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女人,对一个地方如此死心塌地,究竟是为了什么?
这个问题,对于多情浪漫的赵夕峰来说,似乎也不大能想明白。那里是否藏有巨大的财富?永葆年轻、长生的秘诀,还是绝世的武学秘籍?
“都不是。”
冷于冰却回答的很肯定,很果断。
“你知道是为了什么?”赵夕峰问。
“为了爱。”
“为了爱?”
赵夕峰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。
“一个女人,对一个地方死心塌地,只因为那个地方,有个令她死心塌地爱着的男人。”冷于冰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缓慢的叹息:“这是一个女人的可悲之处,同样也是一个女人最幸福之处。”
赵夕峰惊讶到怔住!
他怎么也没想到,这种话,竟然会从冷于冰的口中说出来。一个残酷无情,杀人如麻,专把女人当成泄欲工具的人,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。
惊讶之余,赵夕峰更好奇:“她爱着的那个男人是谁?”
冷于冰道:“你有没有听说过石舞阳这个名字?”
赵夕峰当然听过这个名字。江湖上黑白两道,有耳朵的人,就没有不知道石舞阳这个名字的。
就跟白马山庄一样神秘,听过这石舞阳这名字的人很多,见过他本人的却已非常少了。
因为,这一切都发生在数十年之前。
石舞阳,武功造诣深不可测,一生未逢对手,当时天下的神话人物,大英雄。
江弄筝,才艺双全,天姿国色,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第一美女。
宝马配英雄,英雄爱江山,更爱美人!
这两个人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是人间的绝配。
白马山庄最辉煌的时候,就是在石舞阳的带领之下。那时的白马山庄如日中天,没有任何帮会门派敢寻衅挑战,更没有人能与之抗衡。就如两个极端,江湖上一面是纷争不断,各门各派,各路人马,为不同的原因争夺、杀伐。白马山庄却从不跟其他江湖势力有任何纷争,因为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,没人敢争,他们不想要的,也无需去争。
石舞阳这个名字,在江湖上是个神话,就连在朝廷里也举足轻重。天朝时局外乱,遍地硝烟。石舞阳自小心怀家国恩仇,志向远大。在他一手建立起白马山庄后,陆续网罗天下骁勇善战的义士,打起一面尽忠报国的大旗,同时也获得了一些富甲名流的资助。
江弄筝生于书香门第,家中三代,熟读四书五经,她又最喜汉书.游侠传,对英雄人物极为崇拜。长成后常常借机外出,游历江湖。因缘际会,先后拜于两位世外高人的门下,不仅学成一身武艺,还习得精妙的城防和机关术。
也是在那个时候,江弄筝与意气风发的石舞阳相识,两人一见钟情,又像是这浮沉乱世中相见恨晚的一对鸳鸯。两人私定终身,江弄筝也不顾家中的反对,又不断帮石舞阳走名访士,牵线搭桥,倾尽一切资助他白马山庄的事业。
石舞阳不断壮大他白马山庄的同时,多次经他在朝中为官的朋友举荐,表明白马山庄众人尽忠报国的决心,替朝廷出征抗敌,为国分忧的意愿。皇天不负有心人,石舞阳也终于得到了朝廷的认可。
白马山庄在奉旨抵抗外敌的那一年,石将军的名声也在战场上大放异彩,成为敌人的噩梦。他不仅武艺超群,勇猛果敢,又满腹韬略,深谙兵法。
石舞阳出征期间,随时都带着江弄筝这位美貌与智慧并重,惊艳众人的奇女子在身边。
潼关岭一战,石将军神速进兵,星夜兼程,竟比敌人预计的时间,提早了五天到达险要关口。虽然一路上没有半分懈怠,极速行军,导致中途部分士兵掉队甚至累死,但他们已把握住作战先机,设下重重机关埋伏,以逸待劳,最终大败敌人先锋部队。
汴河岸口,面对敌方三倍兵力的阵势,石将军单骑斩下三名大将,诱敌深入后,竟效仿淮阴侯韩信,背水一战,置之死地而后生。石将军的白马勇士,早已被他训练成神勇过人的死士,一遇敌人便是殊死相搏,毫无畏惧。埋伏在山上的两千名士兵,见敌军倾巢而出,便立刻乘虚攻入敌军大营。最后,两支部队前后夹击,敌人死伤无数,大败而逃。
几年的戎马生涯,石舞阳和他的勇士们,从出击抵抗外敌,到攻城拔寨,为朝廷收复失地,立下汗马功劳。
石将军善出奇兵,常常能够以少胜多,反败为胜,用兵有如神助,杀敌势如破竹!一时之间,竟成为朝廷上下谈论最多的话题。
当石舞阳带着他的勇士凯旋而归之时,当今圣上大喜,封官晋爵自不在话下,甚至破先例,大摆阵仗,鼓乐连天,命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。这时的石舞阳甲冠天下,不可一世,白马山庄的地位也迅速崛起,成为江湖上最具威严的一大势力。
受到皇上如此高的嘉奖和接待,免不了使得朝中的一些人眼红。石舞阳虽然武艺超群,能征善战,但却并不通为官之道。在他正处于人生巅峰,官位尚未坐稳之时,就遭人陷害,被贬出朝野。石舞阳经此一事,对自己曾经苦心报效的朝廷大失所望,胸中抑郁烦闷,愤愤不平。按照朝廷要求,他遣散了出征的部队,独身回往白马山庄。
可陷害他的人并未就此罢手,沿途之中派出刺客杀手,定要置他于死地。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,被派出的杀手一波接一波,石舞阳武功虽高,但时时刻刻都要提防藏在暗处的杀手,并不是件简单轻松的事。甚至回到白马山庄后,仍然不断遭到刺客的骚扰袭击。被派出的刺客最终都死在了石舞阳的手上,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,石舞阳顺藤摸瓜,查出了幕后指使人,悲愤填膺,一怒之下就要去攻打。
就在这个时候,江弄筝把他拦了下来,虽然不甘却也没有办法:“对方是朝廷的重臣,所在之地皆有重兵把守,你我独身前往必有去无回,若是带着白马山庄的兄弟们前去,就正好中了对方的奸计。到那时,朝廷出动军队,生灵涂炭,不但白马山庄难保,还会因此背负上一个叛军反贼的名声。你之前为国家所做的一切,就全都白费了,还有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,倒在战场上的兄弟也就全都白死了。我知你一生志愿,尽忠报国,建功立业,青史留名,解甲归田。可你若执意要报仇,怕是会落得个遗臭万年的反贼之名。”
江弄筝这番话,犹如一根彻骨的寒针刺在石舞阳的心头上,虽然痛,却拔不出来,虽然残忍,却很真实。
石舞阳只希望朝廷有朝一日能够查明真相,还他清白,重返仕途。可他想不到,这一生,他再也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。
此时的白马山庄,已成为朝廷许多权贵的眼中钉,为了隐藏锋芒和防止杀手的偷袭,江弄筝命人大动工程,重新设计白马山庄的地理布局,并将几处重要地段迁移到了更隐秘,更易守难攻的位置。
对白马山庄的精心设计和大改,江弄筝一是出于对朝廷的防范,二是为了提防江湖上其他势力,日后趁火打劫。从此,白马山庄就成了一个声名远大,却很少有人到过的神秘之处。这两人也终于过上了一段太平无忧的日子。
白马山庄藏于群山之中,建筑古雅大气,风景秀丽如画。江弄筝温柔体贴,善解人意,在她日夜陪伴、安慰之下,石舞阳的心境也渐渐平静下来。这也是他们两人过的最开心的一段日子,心无杂物,避纷扰于世外,抛凡尘于青天,享极乐于人间。
可是,石舞阳并没有完全打消重返仕途的念头,英雄最怕无用武之地。大丈夫空有一身本领,却不能建功立业,光宗耀祖,是他心里永远解不开的结。漫长的等待中,朝廷不仅始终没有传来对他有利的消息,甚至又派了一群杀手来行刺。
虽然这群杀手,最终还是死在了石舞阳的剑下,可他的意志也已被消磨,心灰意冷。积郁成疾的石舞阳终无法释怀。举杯消愁愁更愁,物换星移几度秋,谁都想不到,一代英雄就这样郁郁而终。
此后,石舞阳这个名字,就成为了江湖上一个逝去的传说。
无首的群龙无法立足,白马山庄并非一般的江湖势力,他们忠君,爱国,有自己的信仰,有牺牲的精神。
新一代的庄主,有着任重道远的责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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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,黄昏刚过。
江弄筝依旧在梧桐树下,陆云展也依然静静地候在一旁,他们似乎在等人。
月下的灵心寺,庙宇大殿传出清脆有力的木鱼声,僧侣们弥弥诵念经文,渡红尘与往事,渡己。这声音在江弄筝听来,格外凝神定气,宛如身临宁静的云山之中,如梦如幻。
天地间静得仿佛一切都已消失,空的,一切皆空。
虚空之下,一切都是幻象,幻象之下,一切皆有法,成因,皆不空。
江弄筝空洞的眼神突然发光,亮如明星,这一刻,她前所未有的感受到,黑夜里繁星的重要性。
黑夜中,他们等的人,终于到了。
花草窸窣,脚步声还未接近,陆云展就已迎了过去。这步伐他再熟悉不过了,是高岳,他终于带着重要的信息回来了。
高岳虽然身壮如牛,可脚下的轻功却一点也不逊色,甚至比身法飘逸的陆云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,论长途追逐,他的体力实在比常人要好得多。
这次高岳去追的人,就是那个在白马山庄救出江弄筝和陆云展的神秘人,这人救下江弄筝后,将他们带到了这里,就走了。这个神秘人在白马山庄陷入混战之时,突然出现,又突然消失,对于外人来说,就像谜一样。但对于白马山庄的人来说,对他却再熟悉不过。
可他救下人之后,又置之不理的走掉,这是为什么?
陆云展神情迫切:“追到了?”
高岳点点头。
陆云展喜上眉梢:“果然还是高老哥厉害。”
高岳却叹道:“若非耐不住我日夜紧追不舍,片刻也没有停歇过,只怕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陆云展顿时也败兴而道:“还是不肯跟你回来?”
高岳摇了摇头,道:“夫人呢?”
陆云展道:“正在等你。”
高岳道:“好,过去再说。”
夫人就是江弄筝,江弄筝在梧桐下,梧桐在月下,月下有灵,苍生万物。
月光洁白,黑夜漆黑,万物都在这黑白交错之间生长,繁衍,一代又一代,非黑非白。江弄筝和石舞阳的下一代,延续了他们传奇一生的成果,却并没有延续白马山庄昔日的雄风。
江弄筝背负着手,面向月色,微阖双眼,任夜风凌乱。
陆云展和高岳来到江弄筝身后,高岳低下头,惭色道:“属下无能,未能将少庄主请回来。”
江弄筝淡淡地道:“我都留他不住,你尽力了就好。”
高岳苦笑道:“少庄主这次还算客气的,没直接把我打回来。”
江弄筝在心中叹息,道:“这孩子,从小就性格孤僻,离经叛道,白马山庄从上至下,没有一个人的话他听得进去。后来想想,也只怪我们做父母的,他出生后,我跟舞阳就一直在外奔波,为扩大白马山庄的势力竭尽心思,后来为朝廷卖命,一出征就是几年未归……”
江弄筝深深吸了口气,长叹了一声,语气竟已有些哽咽:“在他成长的路上,我们几乎没有给过他陪伴,根本没有尽到父母的本分,也从未考虑过他想要的生活,反过来却一直对他严加要求,不论学什么、做什么,都是被我们逼着上,甚至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。我们从未认真问过他的想法,到最后,又怎能怪他不愿听从他父亲的遗愿呢?”
高岳和陆云展这两个血性汉子,听到这里已不免感到一阵酸楚,欲言又无话可对,异口同声轻呼了句:“夫人……”
江弄筝虽然背对着他们,可从他们的语气中,已能猜到这两个男人尴尬而又不知所措的神情,她随即话锋一转,道:“在这件事上,我与舞阳确有分歧,我不想逼儿子做他不愿做的事情,放任他不羁,随他心所愿,哪怕是他连庄主都不愿做,我也不再勉强。虽然他武学天分奇高,一点就通,几乎已继承他父亲毕生所学,可他却从不将他所学用在重振山庄这件事之上。我也知道,这是舞阳临终前一直未能放下,始终解不开的心结,但事已至此,哪怕这次白马山庄大难临头,也还是有我与所有山庄的弟兄们同生共死。一儿不愿回来,至少也是遵从他自己的意愿,别人勉强不得!”
高岳忽然插口道:“少庄主绝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