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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剑眉轻蹙,神色再无阴郁之感,指点江山,侃侃而谈……严守臣不禁一阵的恍惚,他仿佛又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萧鸿辰。
那时,他们相识不久,他甚至还不是太子。
他不是君,他也不是臣。
严守臣长他几岁,时常唤他的表字,轻羽。
已经是多么久远的记忆。
却是他这一生无法磨灭的记忆。
……
严守臣凝神静气,诚意道,“请陛下赐教。”
“一句便可概述之——便就是如此。各朝各代,安逸个百多年之后,战,无可战之兵,御,朝堂满是疴疾……即便有那中兴之雄主,也绝难力挽狂澜,衰败无可避,不外是再苟延残喘个百多年而已。”他凝视着严守臣,“朕在太子之时,便在思索破局之途……”
严守臣目光复又凝聚,他突然恍然大悟,“是以陛下便退居殿后,令臣与裕亲王各执一方,两相掣肘相互磨砺之下,以探究新政之可行?!”
他垂下枯瘦的头颅,细思之,“臣亦读史,军机与内阁并存者有之,然则两头皆大,势均力敌者,确实前所未见,只属今朝……”
他猛一抬首,“陛下……陛下之深意,臣……”
“此时知晓,亦不晚。因为这十几载下来,已证明即便如此,依旧是无解。”萧鸿辰不由得叹道,“具细不谈,大体上由军机掌管军国之大事,在你治下兼署枢部、刑部。内阁梳理中枢及地方,辅政王统领吏、户、礼、工四部。以户部掣肘枢部,反之刑部执掌刑罚,稽查各部之官吏……朕宁可舍掉皇权,放任党朋,坐视你二人日渐权倾天下。只为你二人相互倾轧之下,于一应朝政终可相互有所妥协。欲取之,必舍之,这也暗合儒家中庸之道。”
萧鸿辰始终举目于堂间的那块额匾之上,顿了足有数息之后方才言道,“以你严守臣之智揣摩葆光二字,未免太过偏颇。这世间,朕的唯一墨宝于此,葆光者不止是你严守臣,朕亦如此自度之。”
他便接续前言道,“近二十载。如此施为之下,头十年间果如朕之所望,在你与辅政王合力治下,政令通达,国泰民安,朕亦看到了与历朝历代截然不同的崭新气象……”他缓缓摇其首,“然而令朕失望的是,人欲究竟是何其可恐……”
他几近愤然,猛然回身道,“你与萧仲康二人,身为不可一世之权臣尚不知足,却都将目光投向了朕的身后之事……你严守臣之所谋为何,远不止迄今为止发生的这些,简直可谓丧心病狂!朕早已心知肚明!”
他面色一变,阴沉沉的冷笑道,“今日依旧不在你面前点破,你且死不瞑目便是。至于萧仲康,他做这宝顺年间的权臣尚且不够,他也还要妄图继续做下去……严守臣!你二人所为,可谓贼乎?!可对得起朕!”
言已至此,严守臣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再无维系之力,软塌塌的滑坐于门廊之下。
萧鸿辰再也不望他一眼,摆袖自他身侧便往堂外而去。
严守臣那一只干瘪的手,挣扎着想要拽住萧鸿辰的袍角,却如何能够……
面带深厌之色,萧鸿辰在步出堂外之时,森然道,“明日此时,朕会派秦王亲临严府替你收尸,以全你我三十年君臣之宜。”他的脚步顿了顿,“国公的谥号,朕已定下文炀二字,你就不用费心揣度了。”
噗!
再也按捺不住,张口喷出一口血箭,严守臣唇齿间红白一片,嘶声道,“不!”
炀字……
炀,炙燥也。
他竟然赐给自己一个炀字!
见得萧鸿辰的身影已在堂外,严守臣勉力以手代足爬出几步,挣扎在门槛间,痛声吼道,“你不能这么做!为君者从不立恶谥,只作美平之谥……陛下……陛下!”
最后一声陛下,严守臣已然是涕泪皆下……
他竟未料到曾经权柄滔天的自己在此时会如此的无力……
是的,到此时严守臣方意识到,他即便算准了一切……在如此恶谥之下,他根本无能为力。
这便是皇权。
他无法撼动的皇权。
他终成为,怕是开天辟地以来,唯一获此恶谥的权臣。
他将名垂青史,永世被世人所唾弃……
“轻羽……轻羽……”他满面浊泪的喃喃呼唤着萧鸿辰的表字,“不要这样,我……求求你……”
堂外的庭院间忽有一人大喝道,“国公!何至于此!”
此人正是张松,张景文!
张景文的双眼血红一片,他狞声道,“只要这个昏君死了,便再也无文炀之辱!”
他身形未起,依旧跪伏于地,双手却向身前的那一块青砖猛然拍下。
随着他的一声爆喝,“动手!”
他身周方圆十数步之内的青砖顿时尽数塌了。
轰!
烟尘炸起,土屑漫天。
灰迹四下弥漫间,近不可视物。
依稀便见得自那巨坑之中,一时间不知腾起多少道死士的身影……
随即便闪出道道寒光。
利刃之下,一声声杀字,席卷庭间。
“护驾!”萧明焕一愣之下,便已纵身至萧鸿辰身前,他的胸前甲胄当即便火星四溅,不知有多少兵刃已突袭而至。
“护……护驾!”薛贵几近疯了……竟敢会发生这种事!
这严府显然对今遭早有预备。
他们根本就是在等着今天!
脑海中电光闪过的一瞬,他的胯下战马顿时就矮了下去……
尚来不及嘶鸣,战马的两条前足,已然被齐齐斩断。
徐天德肩膀一扛,薛贵才没有栽落到坑里,脚刚落地,薛贵尚未站稳,余光便扫到烟尘之中寒光一点!
弩机?!
根本来不及多想,薛贵的身形却比徐天德更快,他飞身向着景帝身前一跃……
机簧响过。
一支利矢,无声的插进了他的心房。
……
到此时,严府已然一片大乱。
御前侍卫与翻身下马的近卫军骑勇,不要命的涌向萧鸿辰所在的堂前。
一声声惨叫和着乱马嘶鸣,严国公府,一派鼎沸。
如群蜂乱舞间,只有一人未动。
景帝萧鸿辰。
他似从来遭此情形,便是背负双手,巍然不动。
那一身明黄龙袍。
是那般的扎眼。
却就如一条金龙,昂立腾升在场间,龙须悠然摆动,一双凌然龙目漠视凡俗世间。
他像是在好整以暇的欣赏着一副画作。
这副画,描绘着人间百态,却是格外的生动。
勿论刀剑弩矢,他浑然不惧。
死在他身前数步的是严府死士,还是侍卫兵卒,他压根不屑去望上一眼。
哪怕他们已然毙命当场,即便他们已经身首异处。
他们当死。
当为他死。
他,是这世间的主宰,人世的帝君。